作者：杨献平 

    读书才知道，孙悟空被压五百年的山，即是我出生并长大的太行山。史料记载，太行又称五行、女娲山、王母山。连贯北京、河北、山西、河南四省市，为黄土高原之东部界线。与此相对的山西高原、北京西山、华北平原和四通八达的中原地带。其最终在河南与王屋山相连。幼时读书时有课文曰《愚公移山》，开首一句便是“太行、王屋二山，方七百里，高万仞”。那时候身在其中，但浑然不觉，以为那课文讲的是遥远处的事。

    2010年，单位让我到山西长治出差，办完事情，当地朋友说壶关县有一奇异之处，很值得一看。我原本想事情可能麻烦一些，便定了次日晚间的车票，剩下时间比较充足，便顺水推舟。一行人早上开车从长治市区出发，一个多小时后，即到壶关县桥上镇。朋友说这里有一个大峡谷，别看太行山从东北到西南，全长八百多里，说千里也没问题，沿途有很多景点，但要说峡谷风貌，非壶关这里莫属。

    当地人说自己地方好，是人之常情。这种心情我能理解，但未必相信这里的峡谷在整个太行山独一无二，不复再有。朋友找了一家农家乐吃饭，一进门，闻味道，就知道是羊汤。我早就知道，山西的羊肉汤与陕西的羊肉泡、雁北地区的羊杂割汤为北方名吃。以前只是听说，羊肉汤还没端上来，我就口水直流了。不一会儿，一个年在十八九的妮子，前身绑着一个白色围巾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，袅袅婷婷地走过来。

    “俺们山西妮子美哩吧！”当地一个朋友笑着说，接碗时候，我瞟了一眼那闺女，只见她脸白如玉，或者像蓬松的面粉，肉色的镜子，嘴唇淡红，眼睛大，瞳仁流转，给人一种清澈之感。她似乎也觉察到我在偷看她。扭过脸，冲我笑了一下。我心忽然荡漾起来，似乎落在水中芦苇上的一只蜻蜓。旁边的朋友也看到了，笑笑说，这壶关啊，虽然山高，但水清，所生的人也都是粉嫩粉嫩，模样有致的。

    按道理，羊肉是在冬天吃最好，暖胃暖肾，使人发热汗，抵御寒冷；但在夏天早晨吃上一碗，出门站在凉意殷殷的风中，顿觉全身充满暖意。往景区走的路上，朋友说，壶关此地晋豫通道，上面是山西上党地区，下面是河南林州、辉县。南边有双龙山，北边有老顶山，两山夹峙起来，就像是一个茶壶。壶关这个名字，就是从这里来的。他说时，我眼睛打量窗外，只见高山峡谷，参差错落，在刚升起来不久的太阳光中，一半黝黑，一半明亮。山阴处群草如墨，树木参天；间或有高崖，逾数十丈高，有的壁立，有的弯曲，有的直直上下，有的之间还有小的悬崖。我惊呼说，这等险境美景，是我平生第一次见。

    也正是，美景都在险境。这是一个悖论，也是一种必然。车子转过一道弯，进入一道两山夹峙的深谷之中，忽见前面云雾缠绕，露出的根部多是红色悬崖，面面相连或之间稍有间隔，绵延而去，也横空而来。有的悬崖表面犹如刀劈，光滑整洁；有的似乎是用巨大飞铁锯锯开的，上面还残留着不规则的锯齿痕迹；有的好像是用碎石一块块垒起来的，表面粗糙，但姿势雄伟。

    我们下车，仰头张望，我瞬间感到一种泰山覆顶式的压力或者说压抑感。人在自然面前总是微不足道。在大峡谷中，可以明确地感到一种来自两边的无形压迫。而这种压迫却不是自然本来给予人的。是人将身体和心灵置于这种特定环境中的一种自然反应。走到一处开阔地，再仰首环视群山，想起李白的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中：“天姥连天向天横，势拔五岳掩赤城。天台一万八千丈，对此欲倒东南倾。”之诗句，端的是极度吻合。随即也不由得想，难道李白梦中所游览的地方就是此地吗？抑或，李白也来过这里，在梦中，将此人间雄伟之境挪移到了他梦中“越人”说的天姥山中了？

    任何的想象力都是以现实和实有为基点的。

    峡谷幽静，一些鸟儿鸣声如弓弦，在峭壁上跌宕，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干净和纯粹，再加上身边绿草上残留的露珠，满峡谷流动的都是湿润气息，让人心肺清澈，精神爽朗。踩着依峭壁修建的蜿蜒栈道，转过一道突出的庞大的岩石，就听到了一阵轰轰然的响声。举目四望，才发现，峡谷顶上，峭壁之首，竟然有诸多的白色水流，像一群纵身下飞的白衣女子，翩翩然、悠悠然，那么轻盈而曼妙地落下来，并在悬崖根部，形成几面大小不一的水潭。潭水清冽，一眼见底。

    水底的卵石纤尘不染，似乎一个明净的理想世界。

    河水泱泱，在峡谷中或奔腾，或静默，或涟漪，或寂静。如此场景，不由得想起柳宗元《小石潭记》，其中“日光下澈，影布石上，佁然不动；俶尔远逝，往来翕忽。”此等话语，与眼前此景一致。景致入心，心随物境。俨然一体。站在潭边，听着轰然水声，若可曲水流觞，效仿古人，也是一件乐事。我对朋友说了这个想法，他们笑说，那个风习该早就失传了吧。

    峡谷蜿蜒，犹如庞大青龙，在其中行走，无人处可听空谷足音，敲着两边褐红色的岩石，觉得心脏也在微微发颤，那声音，也似乎穿透了灵魂。抬眼仰望，峡谷高挺壁立，群崖以静默方式，表达天地之博大幽深，自然之鬼斧神工。有些悬崖上长着一些紫荆之类的灌木，那些坚韧的生命，自由的植物，把根部深深扎进坚硬的缝隙中，寻找一点土壤，就能茂盛起来。流水就在脚下，不缓不急，向着低处倾泻。峡内还有一面巨大的水潭，水色幽蓝，伸手触摸，有一种令人惬意的凉会迅速传遍全身。

    峡中还有许多洞穴，或深或浅，洞穴石壁上，多长有苔藓。正是夏季，苔藓细嫩而茂密，摸上去，水声涔涔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。到漂流处，朋友建议试试。我从没有进行过任何漂流。有心体验，但却有点胆怯。朋友见我犹豫，就放弃了。我看到，有一些人在急湍的水中大呼小叫，神情激昂，想来也是一种惊险而刺激的游戏。离开时候，我忽然想到，其实人该这么去惊险一次的。我们的日常生活太过按部就班，生命需要新的挑战和历练，包括肉体和灵魂。

    紫团山当是神仙所居的地方。可惜，紫云常在，而神仙乌有。我也相信，在人和物以外，总是有一些难以言说的物质存在，并且与我们形影不离。关于这座山，《太平御览》记载：“抱犊山，在上党东南，高七十丈。”《潞安府志》说：“宋以后之紫团即唐以前之抱犊也。”今之俗称抱犊寨，在石家庄鹿泉境内，我曾经去过。两者相比，奇景同一，而各有千秋。抱犊寨秀，但缺乏神秘感；紫团山灵，宗教文化也非常浓郁。其景点更具有人文色彩，如一线天、独石桥、飞来石、断头龟、官印、天书、探水千年龟、云梯、白云寺、紫团洞、真泽宫等。每一个景点都有一个令人遐思不已的故事。

    故事是最有效的流传和诱导。如宋时，宋军征西夏，路过紫团山，兵困粮绝之时，忽然从山中走出二位女子，送来大豆稀饭。原来怕不够吃，却没想到，一桶大豆稀饭，却舀之不尽。将士们吃后，力气顿增。战争胜利后，皇帝封二位女子为真泽女，并在山下神郊村为她们修建了“真泽宫”。另外，紫团山还产紫团参。沈括《梦溪笔谈》载：王安石患有哮喘病，需要这种草药治疗。山西籍一官员给他送去，他坚辞不收。后一个御医说非此物不可治疗其病，王安石只好付钱给那位官员，收下紫团参。

    如此等等，每一个故事，都使得人想起遥远的往事和一些具体的人。民间和庙堂者都有。这似乎也是一种丰富性。紫团山上还有紫团洞，据说直通河南清华。我在“龙眼”处看了一会儿，只见那洞曲折幽深，洞中有洞，环环相扣，若是到里面找不到出路，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再见天日。熟知此地的朋友说，传说，以前有一位河南清华的放羊人，赶着一群人在此放牧，却不料，羊群丢失，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。郁郁不快地回到村子，却发现羊已经归圈。

    此传说虽然有些不经，但也能说明紫团洞之幽深程度。

    红豆峡中，有一条古道，其起始时间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，峡谷中还有建于隋代和明代的滴古寺、九莲寺，可惜现在只剩下遗址。还有许多传说故事。尤其是那个不足150口人的盘底村，原名盘谷村。在古时，此村竟然曾是一个高人隐居的地方。唐韩愈有一篇名叫《送李原归盘谷序》的文章里写道：“盘之中，维子之宫；盘之土，可以稼；盘之泉，可濯可沿；盘之阻，谁争子所？幽而深，廓其有容；缭而曲，如往而复。嗟盘之乐兮，乐且无央。虎豹远迹兮，蛟龙遁藏；鬼神守护兮，呵禁不祥。隐且食兮寿而康，无不足兮奚所望？膏吾车兮秣吾马，从子于盘兮，终吾身以徜徉。”。

    由此觉得，这个村子一定大有来历，不管从道家来说，还是书生眼里，一定有它独特之处。果不其然，往村子上方一站，放眼望去，只觉得幽深寂静，草木茂盛，高山遮挡之中，又有缝隙与坦途在远处铺展。若是在古代，绝对是修身养性、韬光养晦之福地。此外还有锯齿嵝、七仙峪、蜡烛峰、三叠潭等景点。而最令人赏心悦目的，该是山中那两万多株红豆杉。

    “红豆杉为常绿乔木，小枝互生”是第四纪冰川遗留的古老孑遗树种，迄今已有250万年的历史。其药用价值甚高，其表皮提取物——紫杉醇具有抗肿瘤活性部分，是目前用于治疗转移性卵巢癌和乳腺癌最好药物之一，同时对肺癌、食道癌也有显着疗效，对肾炎及细小病毒炎症有明显抑制作用。其根、茎、叶可治疗尿不畅、消除肿痛，对糖尿病、女性月经不调、血量增加等症。

    红豆杉生长缓慢，且再生能力差。对土壤和气候也极为挑剔。中国目前仅广东乐昌及陕西、湖北、安徽西部、四川、贵州、重庆、甘肃南等地少量生长。而山西壶关，却有如此珍稀之物种，当是一个奇迹，在华北莽苍原野之中，当是一枝独秀。

    从红豆峡出来，天色已晚，找了一个农家住下。几个人在院子内树下吃饭，喝酒，聊天。只听到夜色之中，水声喧哗，哗哗哗……那是大自然的音乐。晴朗天空被高山切割得极不规则，但还是可以看到众多的星星，明亮地看着这个世界。我们聊了一会儿一天的游览感受，有的说，太匆匆了，要是时间放慢，一天到一个峡谷去，再在里面住上一晚，那该是最美好的事情了。我也觉得，这样的游览太过匆匆，有点走马观花、到此一游的浅薄意味。同时也觉得，少小时候，总觉得自己出生并长大的太行山就是老家那一种样子，一些山峰，奇形怪状地矗立在眼前，什么时候都是那模样，毫无新鲜之处和奇伟之处，并由此也以为，八百里太行山处处大抵如此。这一次来，壶关的大峡谷超出了我的想象，也从没想到，天地间竟然还有此等雄伟奇美之处。

    晚上睡下，声音清澈的河水好像在朗诵，风从窗棂轻手轻脚地吹进来，使得身体格外舒畅。大致是凌晨，我先后做了两个梦。第一个，梦见自己竟然能在悬崖峭壁上行走。那地方好像是青龙峡，又像是八泉峡。可是，当我快到崖顶时，却发现一条峭壁上爬满了青蛇，一层一层，不断地向下掉落，也不断地凭空滋生。我吓得大叫一声，醒来。此时，夜正在浓厚之处，偶尔传来几声夜袅鸣声，使得山村更趋幽静深邃。

    再睡下，却又做了一个梦，梦见自己一个人骑着一匹白马，腰里悬了一把长剑，到一面无边际的水潭前，一个纵身，就在湖面上行走起来。第二天一大早，我就对朋友说了这两个梦。他们说，见啥想啥，想啥梦啥，不足奇怪。因为要赶车回，便没有再去游览其他景点。我想，还是留点遗憾吧。奇伟至美之地，来一次不足够。人生诸事，烦恼居多，当我累了，想清静了，便再来此地闲游，一个人一只背囊，于此山间放任、留恋、细观、顿悟，肯定美不胜收。如李白诗歌所说：“世间行乐亦如此，古来万事东流水。别君去兮何时还？且放白鹿青崖间，须行即骑访名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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